我和儿子的假期
王方晨
儿子放假,基本等于我“上班”。他去学校上学,我在家读书、写作、消遣,都随意。儿子不上学,要玩,我就得陪着。要学习了,我也躲不开。
这些年来,只要是假期,我们父子俩几乎天天泡在一起。他玩得高兴,我跟他玩十分钟高兴,半小时却勉强,时间再长,不免以为苦。
自然,学习没玩要来得爽,岂不知时时陪着学习的却更是相当难熬,一张苦脸又得遮掩着,——偶尔陪陪倒还罢了。
另外,假期的一些特长班也是要报的。我曾从事教育工作,对特长班有自己的看法,还不至于强加于孩子的意志,但也报过书法班、作文班、游泳班等等。相比别的孩子,这种学习班参加得还是少的。学习只是目的之一,重要的是,我私下打自己的小算盘,孩子去了学习班,我自然又得了几个小时空闲。——反正是为了陪孩子,细数下来,光英语观摩课,我们爷俩儿就免费听过不下于十次。就那么浑水摸鱼,常常让我感到对不起那些热情的老师。
我相信自己的孩子在假期里还算是十分快乐的。
夏日带孩子去游泳馆游泳,小孩子一般都会见水疯,想把孩子从水里叫出来,并不那么容易。童心唤醒,与儿子打水仗、水中追逐,不亦乐乎。但关键是,这童心也是长了年纪的,精力不济,撑不了不多大会儿就又要睡去。我自己又不是那种体力好的人,自幼学的狗刨在游泳池里也显得很是笨拙,也就只愿意静静地泡着。说是在一池碧水里度日如年很不恰切,但万一偷了工夫,确实是要躲在池边,百无聊赖地发呆。
有时暗想,这小孩家脑子里的快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,怎么会如此的不厌其烦?
当我年幼,常期盼夏日到来。炎热的夏日,意味着可以吃到品种不多的瓜果,但最有吸引力的,还是可以去坑塘里洗澡,所以长大后我一直对村子里的坑塘有着很深的怀念,还写过一篇《祭奠清水》的小说。
那年回老家,我特意围着村子查看那些曾留下我少年时代欢乐笑声的坑塘。无一例外的是,坑塘里的水简直浑如泥汤。搜寻记忆,也确实发现这些大大小小的坑塘一年四季从未清澈过,除非干涸掉。
在我们村东二里多地,有一条莱河,那里的河水倒是很清,水里生着碧绿的水草,但我们不断听到河里淹死人的恐怖传闻,也不敢动去河里洗澡的念头。
我在水中的那两下子,也就只能是在混浊的坑塘里,抱着裸露的树根学成的。那些浸泡过死猫死狗、混着屎水尿水的黄汤,都不知被呛了多少口去。可在天气极为闷热的黄昏,那几乎是全村人的欢乐场。睡不着男女老少,都会下到坑塘里取凉,甚至猪也会跑可坑塘边凑热闹。坑塘底都是腌臜的烂泥,时常有人被泥中的玻璃茬或铁丝扎破。
有一次,我“因祸得福”。我被扎破了脚,不能下水,只能坐在岸边看小伙伴们水中嬉戏,不料小学老师从不远处路过,大喊一声,小伙伴纷纷上岸逃离。
开学后,老师好好把我表扬了一通。这事让我得意了好几年,成了我少儿生活中的一抹光辉,到现在还忘不掉。
每逢放暑假之前,老师都要宣布暑假注意事项。不要下水游泳是其一,但越是禁止,就越觉得其中蕴含的快乐巨大。渴盼夏日到来,也就是自然的了。但夏日并不意味着无限的乐趣,还有令人回想起来就感慨万端的无边辛劳。那时候学校放假,不单有暑假和寒假,还有麦假和秋假。显然,这样的分别跟农事有关。
暑假里,学生回到家要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。即使力所不能及的活,有时也要干。其实,还没放假的时候,草箕就没离过还很柔弱的肩头。上学之前,我会顺便把草箕藏在一个角落。放学后,背起草箕就奔向田野。或多或少,总会在吃饭前割回一些草来。运气好的时候,能割回满满一箕的草,以致弱小的身躯背都背不动,背起来也是一步一捱。但能听到大人的赞扬,就是最大的奖赏。自己也暗暗有信心,相信自己这么能干,将来一定会过上好日子,同样能干的女人也会喜欢嫁给我,将来我自己的家庭也会越过越好啦。别以为人小,就没这样的心思。要不怎么说人小鬼大呢?
假期里,割草,放羊,干农活,闲着时候很少。大人在地里干活不能及时回来,还没水缸高的孩子也要动手做饭。我还听说过哪个村的孩子去水缸舀水,掉水缸里淹死了。
麦假也不用多说,抢收就赛打仗,整个大地上风风火火,就像狼烟四起。割麦子还割不动,就捡麦穗。
一个小孩一个竹筢子,满地里来回快走,直把麦茬搂得像是一杆杆朝天的钢针。这样的钢针穿过鞋底破脚板,也是常事。
麦子割下来,晒干的过程中,会散发出一种毒素,让稚嫩的皮肤起疙瘩,又痛又痒。
秋假自然是为秋收而设,放假在家的学生也都紧跟着大人忙活。到寒假,该悠闲了吧。才不呢。寒假你得早起拾粪,谁起得早谁拾得多,谁是好孩子。
寒风里,走动着一个个矮小的身影,就是为了拾到那冻得坚硬的香饽饽般的狗粪,冷不冷倒在其次了。
天亮了,小伙伴们又会扛起“铁抓口”,结伴去收获过的地瓜地里,用心翻刨遗落的地瓜根。对于一个贫困的家庭来说,一根柴禾棒都是好东西。
至于假期“作业”,我真是不记得有过。但假期里的快乐确实不是因没有作业而起。在去野外割草的路上,谁能意外捡得一个没啃干净的桃核,谁就会兴奋异常,不顾别人的馋相,津津有味地舔舐起来。每个孩子的肚子里,其实都缺少一枚甜美的桃子。每个孩子的肚子里,也缺少粮食。
一到田野里,我们几乎是逮什么吃什么。在田野里吃了,就省了家里的。生玉米,生地瓜,生萝卜,生茄子,都吃。生豆子不能吃,但能燎着吃,但得防备着挨揍的危险,因为架火燎出了青烟,很容易被人发现。肚子里有了食物,就是最大的快乐。
前几天,儿子忽然向我提出一个古怪的问题:“你挨过耳光吗?”我一愣,坦率回答:“挨过。”
我向来希望儿子具有足够的遇到人生不利的承受能力,于是,儿子听爸爸以异常欢快的语调,讲起了那过去的“快乐”的事情:
一年的秋假,我带着弟弟和两个小伙伴背着草箕去田野上搜寻残留的粮食,走到我们生产队的一块刚刚采收过的玉米地里,进去了大半个玉米地也没多少收获,但没想到后来不慎误入了别的村子的地里。尽管一颗颗玉米直挺挺像牛角,也没能引起我们的疑心,因为那块与我们队的玉米地相连的地,顶多也就四五垄玉米。采满了一箕,我们庆幸着自己的好运,心满意足地坐在地头休息,忽见一伙大人从对面的村子里飞速跑来。我弟胆小,一见有人就赶紧逃了。我和那俩小伙伴,因为心地无私,静静地迎接了那伙大人的到来,结果被粗暴地连人带箕给扭送到他们的村口。那俩小伙伴吓得浑身哆嗦,我胆子还大些,向这些大人辩解我们是误会,话一出口,啪啪几个耳光就打了来。
“你怎样呢?”儿子急切地问我。
我显得更欢快了。我遂以自己的方式回答了他。
今年的8月29日,暑假就要结束,儿子也要升入初中,假期开始报的第一期英语学习班已结束,但吉它学习班还有若干课时。我们父子俩又在一起泡了整个假期,儿子的表现基本让我满意,但我断定他不会太满意我对他玩电脑游戏的时间规定。这些天他频繁地去同学家玩,同学也不断来我家里。我猜想,他同学会不会也遇上了类似我给儿子的规定?两个人一块玩,时间岂不拉长一倍。
这不,电话铃又响了。我扭头叫一声在看电视的儿子:
“来电话啦!”
今年夏天,儿子的电话特别多,眼看儿子在长大。
(原载《都市生活》年第7期)
作者/来源:了之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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